文 | 吴楠
“但我已经和一颗行星
建立起了联系,
一颗和我的父母还有姐姐所在的
不同的行星。”
—— 艾丽斯·西伯德《他们说,我是幸运的》
下班,步行五分钟,回到父母家。
我换下衣服、鞋子,打开电视机。很少和我说话的父亲走过来对我说,“你以后开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很奇怪地看了看父亲。
父亲有的时候说话没头没尾,但一定有原因。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把我视为一个男人,所以不需要多言语,还是因为他把我视为一个同性恋,所以不愿意多言语。
“我今天骑车的时候,被一辆车刮倒了。”父亲一边琢磨着用词一边说。
“啥?那你有没有受伤?你有没有要司机的电话?那个人有没有给你赔钱?”我急忙问。
母亲听见我的话,便走了过来,责怪父亲:“都告诉你不要和孩子说这件事。你就是忍不住!”
父亲好像是做错了事,没再说话,走进了厨房。
母亲代替父亲对我说,“那辆车把他刮倒了,司机下来扶他。他自己觉得挺丢人,这么大的人怎么被车刮倒了,就急忙对司机说:‘没事,你走吧!’回家一看,膝盖破了一块钱硬币那么大一块,皮都掉了。”
我忍不住声音大了起来,对厨房大声说:“你至少也要让那个人赔你五百块钱吧!”
母亲忙打断我:“快别说了!他都上火一天了。”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母亲又说,“他还是老了,当时应该是懵了。”
父亲已经七十岁了。
而父亲知道我是同性恋那年,他四十九岁。
1
我喜欢写日记。一直到1995年的初春,我再也不肯写了。
我不知道初三的时候才开始人生的第一次恋爱,是不是有些晚。
对方是忽然转校到我们班的一位长跑运动员。我们都喜欢画画,我们俩之间所谓的交往,不过是放学以后他推着自行车陪我走到我家旁边的那个路口,然后他再调头,自己骑车回家。我把这些都写到了我的日记里。
父亲和母亲常说,“你都是我生的,你在我们面前没有秘密!”
他们说,我的一切是他们给予我的,所以我在他们的面前都是不需要隐藏,也是不能隐藏的。
于是,我的日记成为他们最大的兴趣点。
当知道我喜欢的人是同性时,父亲毫不犹豫地连续做了一周的土豆片,完全不像他平时一样精心设计我每顿饭吃些什么。
然后父亲告诉我:“这是病。”
母亲在晚饭桌上直接反对父亲:“他还小,他懂什么!你这样说也太重了!”
父亲说:“你懂什么!”
母亲说:“我不懂,就你懂!”
他们两个人终于放弃了吃饭,开始吵了起来。
最后,父亲说:“这件事实在太丢人了!”
父亲给我选择了城市里的高中。母亲每天陪着我一起学习。
我的学习成绩本来就好,所以按照父母的想法考上了遥远的重点高中。
公布成绩那天,父母一起陪我去学校,站在贴满了成绩单的学校大门前。他们一个姓名接着一个姓名地寻找着。
最后,父亲指着那个男生的名字说:“你看看。你喜欢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你看看他的成绩!”
那个男生的成绩不够好,只能留在小县城里读书。
上高中前,他把名字改了,变成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
我说:“你把名字改了之后,感觉就不帅了。”
他笑笑。
我一遍一遍地读着自己的名字。
父亲说:“你出生的前一晚,我梦见一条龙从天上下来。所以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父亲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忙着给我报了一个英语补习班。父亲说:“咱们这种小地方出来的学生,到了城市里学习一定有压力。咱们先下手为强。”
2
父亲一直都喜欢先下手为强。
哪怕他做不到的事,或者控制、影响不了的人。
当时有一本学习资料特别抢手,需要求人托关系才能买得到。他因为无法为我买到这本书,索性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熬了两个通宵,手抄了整本书。而我拿到这本手抄书时,发现里面的字,一会儿工整一会儿凌乱。我猜,当有太多的连笔字出现时,一定是父亲抄得不耐烦的时候。也因为有太多的连笔字,所以我看不懂其中的很多内容。
父亲担心我在高中住校伙食不好,高三的最后一个月里,他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给我送饭。
高考结束后,母亲说,那段日子父亲每天早上五点出门,才能保证十二点前到我的学校,隔着学校封闭的围栏,把保温饭盒递给我。我去宿舍吃完后,再走到学校大门旁,透过围栏的缝隙,把保温饭盒还给父亲。父亲顾不上吃饭,立刻就要出发返回,晚上六点多才能回到家。
但是因为在路上骑车太久,父亲又舍不得坐车,尽管饭菜是放在保温盒里的,却已经变凉,而且味道互相混杂,吃到嘴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滋味。
我听完,除了很心疼父亲,剩下的都是不开心。
一次,因为熄灯后我们宿舍的人一直在聊天,被管理大妈叫起来批评。
那位大妈说到“等你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立刻想:“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像我的父亲这样教育孩子。”但我马上又感到好笑,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不努力学习,反而父亲实在太努力。
父亲想努力地让我好好的,不要做一个同性恋,所以才这样努力地让我学习。在他看来,这应该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条可以让我从同性恋这条道路上改邪归正的大路。
高考前的那一阵子,父亲最喜欢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猜,他一定很无奈,因为我走在一条他无法接受的“邪道”上。
那天晚上,我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的是翻开的复习资料。我也许在看书,也许没在看书。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反抗父亲的做法。
然后,父亲忽然走了进来。
他走到桌子的一侧,就在我有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跪了下来!
我的父亲跪在我的面前!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下,有一万只鸟在我的脑子里尖叫,要冲出来。
父亲带着哭腔喊叫:“我求求你了,你就考上大学吧!”
母亲听到了,冲了进来,把父亲拉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他考不考大学是他自己的事情!”
父亲不能忍受等待,他要逼我做他心中的正道儿子。
父亲似乎在六十岁前都无法等待。
2004年,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父亲逼着我结婚。
甚至连我的祖母都觉得很奇怪,询问父亲为何要如此着急,甚至在我还没有女朋友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结婚的事宜。
母亲后来说,父亲在祖母的面前非常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他有病!”
祖母问父亲:“孩子看起来挺健康的,有什么病?”
父亲瞪起眼睛,就像牛一样:“我说他有病,他就是有病!”
母亲对我说,“你不是有喜欢男的的毛病吗!”
我听完母亲的话,叹了一口气。原来我在自己的父母眼里,是一个有病的人。
父母并不知道,也许并不想知道,那个时候我正在找男朋友。而且有一位还算不错的男生正在和我约会。
然而我却不得不在父亲的要求下,在休息时间里,去和完全无法想象的女孩子们见面。这些女孩子中有小区门口卖糖葫芦的大妈介绍的、有收破烂的大妈介绍的,还有父亲到这个城市中的相亲广场认识的。
因为频繁的、看不到尽头的相亲,我只能中断了和那位男生的约会。慢慢的,我甚至无法在人海中找到他。
我试着和父亲申请:“能不能再晚一点结婚?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需要什么?房子我会给你买的。”父亲说。
父亲果然给我买了一套房子,不过房产证上写着母亲的名字。
“我当然不能写你的名字。”父亲并不想同我解释这件事,“我和你妈没了,这些都是你的。再说,按照《婚姻法》,婚前财产不等同于婚后财产。我们老两口攒钱半辈子,全都拿出来了,才买下这个房子。我要是不写你妈的名字,你让我们两个人怎么能安心!不然,你妈连觉都睡不着!”
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就好像漂浮在真空中。我想挥拳打人,可是才发现所有的力气都是虚无的。虚无到连回声都没有。
我对自己说,既然父母想要一个婚姻,我就给他们一个婚姻。
2005年,我找到了一个和我处境差不多、同样被家人逼婚的女同性恋者。
半年后,父亲说我应该结婚了。我说,可是结婚的酒店需要提前半年预定。父亲直接和女同性恋的父亲谈了这件事。
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日,在女同性恋的父亲求朋友帮忙联系的一个还算不错的酒店里,我们合演了一场名叫婚礼的戏码。
父亲把他的同事、亲戚,都请来了。我没想到无知的群众演员如此的多。
那一年,父亲五十九岁。
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婚房。
我无所适从。
甚至想死。
3
生活的可爱之处在于总是有很多防不胜防的事情出现。这同样是生活的可恶可笑之处。
我甚至会猜想,如果我是一个异性恋,生活是不是轻松很多?
我发现自己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一场婚姻所带来的,并不是父母的满足,而是对世俗中所谓的正常生活的进一步的期待,以及用这种期待形成的标准,不断衡量我的生活。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吃饭?”我开始不敢回父母家吃饭。我没办法像单身的时候,可以大大方方地下班就直奔父母家,父母看到我只是一个人回来,我所谓的妻子却在她的住处和她的女朋友生活,他们的心里是怎样想,我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我很喜欢孩子,但是我怎么才能生养一个属于我的、流淌着我的血液的孩子?这不仅仅是这场婚姻中最大的笑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神话。
“你们现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不善于编谎话,我甚至不知道电视剧里演的生活,是不是可以装作就是我的生活,然后讲给我的父母听?
我不再写日记,父母不再需要窥视我的日记,他们直接过问我的生活。
日子仿佛是水,可以冲刷任何尖锐的冲突,哪怕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我期待这水变得浑浊,让任何人都看不清这水面下的一个家庭里的关系。
这样一场明明是父亲希望看到的我的婚姻,却把我推离开我的父母,渐行渐远。我和父母仿佛一个生活在地球一个生活在月球,只能遥望,不能接触。
母亲在我周末独自回家的时候,总是询问我的妻子的情况。在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之后,母亲叹了一口气,讲起小时候的我是多么听话,而现在有很多事都不愿意和父母说。
我只能低着头,好像做错了很多事。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如何回应她的关心。我怕撕裂这份关心之后,彼此伤害。
我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所谓的妻子并不住在一起的事实。
我能肯定的是,在这之前,我就听说一些同性恋伙伴,和我有着差不多同样的经历,却因为被父母发现所谓的妻子或丈夫并没有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后,不得不对父母坦白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有的伙伴被逼着离婚然后再结婚,有的伙伴被父母从此看管起来。
婚姻对同性恋来说,是一个三难的选择。
选择异性恋结婚,的确会伤害对方,尽管异性恋中也有那么多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生殖而结合的。
选择形式婚姻,伤害的是父母和自己,纸终究包不住火,父母终究了解孩子。
选择不结婚,会将父母扔进无法表述的担心中。
我没有勇气问父母,特别是我的父亲,他们如何得知我开始了独居。
父亲六十一岁的时候,忽然开始消瘦。
我是一个懦夫,更加难以启齿。
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段日子里,每次回到父母家中,家里都弥漫着愁云满布的气氛。母亲不爱说话,总是在床上躺着,很多时候背对着我。父亲则会问我是不是吃过饭了,如果我的回答是吃过了,他就会说:“那我出去走走。”然后便独自离开家。
我常想,不知道父亲在知道我独居的日子里,一个人会到哪里去“走走”。每次,父亲都会离家两三个小时。那段时间是深秋初冬,中国北方已经是零下的温度,时常刮着凛冽的北风。
甚至有几次我回家的时间是早上七点钟左右,过来给我开门的母亲的脸上,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反衬出家里安静得压抑。
我的心很痛,但逼迫自己,装作我已经瞎了,完全看不到这一切的样子。
在结婚之前,我一直都偷偷地怨恨着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父亲。似乎因为生养了我,所以可以采取任何手段让我去报答他们。
而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不起他们的念头。
可是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我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我是一个同性恋者。
父母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过着普通的生活,在未来可以有一个人互相照应。
一天,父亲忽然声音不大地对我说,“你陪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最近胃疼,而且瘦了很多。”
母亲当时正在厨房。但我知道,她一定知道父亲对我说的话。
我点点头,说“好”。
4
那已经是2008年的初春。
我早上赶到父母家,父亲已经穿好衣服,拎着一只买菜用的布口袋,里面装着医保卡、现金、身份证。我尽管是按照和父亲约定的时间到达的,但看起来依然是迟到了。
我想起母亲曾经在做手术的时候,一直在等我,她不停地问父亲,我到了没有。
我似乎一直在迟到。
早高峰,公交车上人很多,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我和父亲不需要说话。实际上父亲也并不想和我说话。他一直望着窗外,不知道是被公交车里的人还是被不如意的生活,挤压成薄薄的一片。
我和父亲两个人在公交车上站得有点远,中间夹了两个人。但随着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我和父亲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我终于忍不住对父亲大声说:“爸,你往车门这面走。”
父亲似乎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他有点疑惑地转过头寻找着声音的源头,然后才意识到我也在车上一般,急忙努力地挤过来。
这所医院是这座城市中最好的医院,门庭若市。
尽管我和父亲到得有些早,医院还没有开始接诊,已有不少患者开始往医院里走。
我和父亲从侧门走进去,我有些焦急,心中萌发出一种赶火车的状态,快速地走着,忽略了身边的父亲是否能跟上。
父亲忽然喊住了我。
我们父子两人独处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被父亲喊住,上一次还是在结婚前,父亲忽然问我:“你想结婚吗?”
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也是赶往某地的路上,当时身边也没有其他行人。
我当时听完父亲这句话,想:“真是猫哭老鼠假慈悲!”
然后充满怨气地回答说我愿意结婚。
或许当时父亲只是想给我一次机会,让他自己在心理上更好过一些。
而这一次,父亲叫住已经超过他五六米远的我,只是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自己感觉不太好,如果诊断是癌症的话,照顾好你妈。”
我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我该说点什么?
我的脑浆猛然间混乱粘稠。仿佛父亲再一次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只能机器人一般地点点头。
父亲说:“走吧!”
他不等我的其他反应,自顾自地往门诊大楼方向走去。
父亲坚持不让我跟随他一起去做胃镜,他说:“你就在门口等我。”
我放心不下。但是医生已经很不耐烦地大声催着:“下一位!下一位!”护士也探出头来,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那一瞬间,我感觉父亲的名字如此陌生,我仿佛很久都没有听到过。
父亲像个孩子,跟随着护士,消失在检查室的门后。
我坐在门外一排排的椅子中的一个上,那椅子有些冰凉。
我忍不住回味护士叫父亲名字时候的感觉。记得在我读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因为和同伴做游戏,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忽然开始站在家楼下,大声叫嚷父亲的名字,父亲却一直都没有露面,反而是母亲走了出来,叫我回家。回到家里以后,父亲狠狠地揍了我。他说:“父母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叫的!”
可如今?
我似乎可以把父亲母亲的名字随意吐出口,没有任何愧疚的感觉。
但为什么听到护士大声地叫父亲的名字,让我如此的不舒服呢?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父亲得了浅表性胃炎。
从此之后,父亲很少和我说话。
5
2010年,我三十岁。
父亲六十四岁。
父亲的生活变得特别简单和规律。
早上六点起床,父亲会去一个修车厂打扫卫生,换取每个月一千元的收入,工作会在上午十一点左右结束。接下来,父亲会去社区打乒乓球,一直到晚上五点。然后,父亲会回到家,准备吃饭和冲澡。
我怕父母寂寞,买了一条狗给他们。
母亲抱怨:“别人家都是养孩子,我们家是养狗!”
但父母嫌我给狗起的名字不好听,他们给狗改了个名字,叫做“添喜”。
两个人还排了一个班,上午十点多,是母亲去遛狗,同时散散步。晚上十点多,是父亲去遛狗。
我理解不了为什么要深夜去遛狗。我劝他们:“太晚了,不安全的。”
“有什么不安全!”父亲不喜欢我的话,或许是不喜欢我关心他们,他们不觉得自己老了:“我就在小区里面遛狗。除了我,别人也在这个时间遛狗。”
我哑然。
因为我发现自己和父亲的性格如出一辙,听不进去别人的建议,不管这建议是出于好心还是关心,总之我们的态度都是一样——我不要听,我要按照我的想法来。
那狗和父亲最亲。
每天除了吃和睡,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门口等着父亲。如果父亲到了时间还没回家,那狗便一遍遍地在门边晃悠,发出“吭吭”声,好像在咳嗽一样,表达自己的焦急。
父亲一进门,那狗就疯了一样大叫,往父亲的身上扑。而且要过个两三分钟才会平静。
父亲每次都会有些窘迫,一边用膝盖顶着狗,不让狗扑得太近,一边发出“哎哎”的声音,好像在回应狗一般。
一天,父亲忽然问我:“被狗踩了一脚用不用打狂犬疫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母亲补充道:“今天,狗把你爸的大脚趾踩痛了,你爸很担心。”
我说:“不用打狂犬疫苗吧!”
但是我知道,父亲一定会去打疫苗的,我太明白他的性格了。我似乎就是他。
果然,父亲去打疫苗了。
据母亲说,在那之后,大概又有两三次,父亲因为狗总是会围着他转悠,而疑心是不是狗挠破了他的腿,再次去打了疫苗。
我常想,这样一个坚持自己想法的男人,是怎么接受儿子是一个同性恋的?
父亲不提这件事,但是父亲不再过问我的妻子,连母亲也不再过问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如果这位装扮我妻子的女同性恋到来,他们依旧做很多好吃的,依旧闲闲地聊着天。但话题中完全没有了婚后生活和孩子,而是变成某个明星如何、某个电视剧如何。
父亲有一天好像不经意地对我说:“人这一辈子,要有个伴的。”
然后他好像说错话了一般,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6
生命作为一种资源,单向、不可逆转;单次、不可重复;单独、不可分享。
我不清楚,在父亲这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生气起来只会瞪眼睛、不会讲道理的男人的身体里,生命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存在着?
当他以父为名,担起这个家的责任,担起抚养我教育我的责任时,是不是也曾经想放下,轻松片刻?
有一阵子,我经常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父亲老了的?
我想我很早就发现了。
从我开始可以批评他、他却没有什么反驳、居然表示认同的时候,开始的。
父亲喜欢把一句话说很多遍。通常是他的想法,如果没有得到赞同,他就会不停地重复。
我想,这是他希望得到支持或者尊敬的唯一的方式吧!
通常这种时候,我就把自己的耳朵关闭。
母亲会给父亲回应,一遍又一遍,哪怕在我看来不过是在重复而已。
2016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我把车扔在单位没有开,决定吹着有点刮脸的小春风,坐公共汽车回家。
公共汽车开了还不到一站地的时候,我忽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很少打电话给我,我也不存父亲的手机号码,只是把这串数字背得滚瓜烂熟。所以我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手机号码时,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父亲在电话里硬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但是他直呼了我的名字,他很少这样做。
他说:“我觉得头很疼,你妈说我的眼睛都红了。你能不能回家看看?”
我立刻在公共汽车上大喊,“师傅,麻烦停车,我家出人命啦!”
我顾不上任何事情,跳下车,往单位拼命地跑,我开始痛恨自己身上的肉,让我跑得如此慢。
插钥匙、点火、启动,我一边开车一边做深呼吸一边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
等我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家楼下等我,他的神情又严肃又紧张。
他对我说:“没事,我就是有点不舒服,让你回来看看。”
我读出来,父亲没说出口的那句是“我怕”。
在去医院的路上,车是那么的多,灯光是那么的璀璨。
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独处,两个男人,年纪相差三十三岁,坐在一个车厢里,空间狭小,收音机自顾自唱着不知名的歌。
父亲终于开口。
他说:“你慢点开。”
父亲被诊断为轻微脑梗。
医生建议我们查找是否存在脑出血。
父亲问了问磁共振的价格,拒绝了。
他说:“我只是不舒服。”
急诊的医生说:“你说话走路都正常,似乎并不严重,如果不服药的话,可以再观察一下。”
接下来的半个月的时间里,一到晚上七八点钟,父亲的血压就飙到二百多,然后我就开车带他去医院看急诊。
每一次医生都说没什么大事,还不需要进行急救降压,也不需要对轻微的脑梗做什么。医生说:“观察一下。”
父亲抱着装有他的身份证、看急诊的钱,以及一瓶热水的买菜布包,坐在急诊室里,等着他的血压恢复平稳。
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们两个人,看着急诊室里人来人往、哭天喊地、痛不欲生。
我们两个人,目不斜视,互不注视,就这样沉默着。
我以为这是一出默剧,但这样也很好。
那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他的决定。他说:“我还是开始服药吧!”
急诊的医生很惊讶地看着这个每天晚上都来的老男人。在这之前,医生一直劝他,长期服用降压药。
父亲说,“每天要四块钱,那么贵,还要吃一辈子。什么药需要吃一辈子啊!”
父亲不想做个病人,他想做个正常人。
父亲希望自己家里的人都是正常人。
可惜,就好像他在折腾了半个月之后,不得不接受服药这件事一样,我猜他一定不得不接受我是同性恋这件事。
2016年起,父亲拒绝来我的住处。
而在这之前,他还是挺愿意来的。因为他希望能看到我和妻子其乐融融的样子。
现在,父亲对我说过的尺度最宽泛的一句话就是,“你自己能活好,也可以。”
没有手机的时候,他一直在碎碎念:“我需要一个智能手机。”“和我一起打乒乓球的老头老太太,都有智能手机。”
当我把不再使用的Iphone 4s给他,花了差不多两天教他怎么用微信之后,他把智能手机连同我之前给他买的老人手机,统统扔在家里。
“我不带!那么沉!麻烦!”父亲说。
在他决定的事情上,他一如二十年前那样,坚决。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矮小的背影,一面心疼一面微笑。
这个男人,以父为名,以父为命,如此特殊、如此平凡。
他从来就不是硬汉,也不是成功人士,甚至最后连自己的男人身份都变得模糊。
他作为一个男人,是不能说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同性恋的。
他似乎开始放弃自己的男人的身份,把自己的性别变得愈发模糊。
似乎这样就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同性恋,而且不会再有孩子这件事。
我想我无法说出任何感谢、愤怒、埋怨、厌恶的话。
我在他的面前,也无法平静地说出我是一个同性恋吧!
但我们都知道,作为男人,彼此是对方生命中唯一的那一个。
谢谢您,父亲!